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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恨天怨地生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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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翳遮天曰,晴暗各一半。

    山脚风冷,心中更冷。一腔无名火,反正就是烦。小方子心情不好,闷着头就往山上走。忽想起茶钱还没结,又不由心里更乱。一时兴起都给了老薛,没钱结账怎么办?皱着眉头愣了一会儿,慢腾腾走进茶棚。

    老茶倌眼中带笑,正一脸玩味看过来——

    小方子气道:“看甚么看?没见我正烦着了!”老人笑道:“老夫这辈子送人见得多了,可没见过你二人这般磨叽的。”这话一听就不是好话,小方子大怒,嚷道:“老头儿!你管的着么?我告诉你少来惹我,要不然,哼!”老人叹口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礼貌,算了,结茶钱罢,二十文。”小方子哼道:“钱我没有,要不那个大黄马给了你罢!反正我也没用了。”老人笑道:“人说个,马论匹,你也不小了,连这也不懂么?”小方子愈加恼怒,大叫道:“我乐意!哼,那个大马多好,顶给你这匹老头儿,还便宜你了!”老人摇头叹道:“傻小子,那人早把包裹给你塞回去了!嗬,别看他生得人高马大,手脚儿还真利落!”

    小方子闻言一怔,慌忙跑出茶棚。

    是那一包金银,好端端就在马背行李中。

    小方子呆呆看了半晌,眼圈儿慢慢又红了。再一时蔫头蔫脑收拾好行李,转身上山。

    “小子,结账!”老人皱眉喝道。小方子回头烦道:“不说了拿马抵么?还要钱,你这老头儿真贪心!”老人连连摇头:“来历不明的物什,卖也卖不掉,养着费草料,亏本儿的买卖我可不干!”小方子烦不胜烦,掉头便走,冷冷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罢,要不就拿它耕地当牛使。”

    大黄马忽地打了个响鼻,连连摇头摆尾,意甚不满。

    老人哭笑不得,才一愣神儿那边少年已踏上山路,愈高愈远。

    身后大呼小叫,小方子只当听不见,连蹦带跳一步几石阶,转眼就甩掉贪心老头儿了。

    两侧山石林立,四下树木丛生。

    时值寒冬腊月,四下并无几分翠色,惟阵阵鸟语绕于耳畔,更衬得山中清幽寂静。这一条山路,平平无奇,除却石阶,便是石阶。这一条山路,又着实不凡。山高路长,开石为路,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自是经年累月才成,可想无数汗水铸就,前人修路后人行,不凡蕴于平凡中。

    包袱本来就沉,这路又高又陡,走了没多久,累得心慌慌,难走难走,这是甚么破路!今天事事不顺心,天上天气不好,地上石头硌脚,你说山上那些人住那么高干嘛?这不是有病么?万一不小心掉下来,准摔得成一个肉饼了!小方子唉声叹气,烦得要死却也无法,骂骂咧咧又往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半山腰。小方子筋疲力尽,坐在阶上大口喘气。上方望峰遥不可及,下面看地惊得胆寒。四周山景已露端倪,看近处怪石嵯峨巨木参差,望远端峰崖高耸山谷沉降。白云近在眼前,缓缓涌动,山风呼啸吹过,凛凛生威。山上风冷,何以御寒?小方子叹一口气,翻出貂皮大衣穿上,身上暖了,心里更烦。千般气象不想看,一心只是薛万里。恨不得现在就追上他,奈何人已远去,只有青山。

    看几眼,心灰意懒,走一半,上下两难。

    上罢!

    小方子大叫一声,奋力登山!山上有老虎,再不走,等天黑老虎出洞,自个儿可不是打虎武二郎!老虎认人不认钱,一包金银变成破铜烂铁,扔掉一心舍不得,带着两腿重如铅。也没别的,还是倒霉!死马死路死老薛,破山破石破上清,骂了再骂,烦上加烦!闷着头又行了半晌,气力再度告罄。小方子瘫坐阶上,欲哭无泪。

    少年一心只顾烦恼,却不看身边万千森森气象。

    看那一峰,云为披肩松作发,卓然屹于天地间;看那群峰,千姿百态耸立处,兀起峥嵘各比肩,看那流云涌过,指天为江,静静倒流无止歇;看那峡谷,划地作岸,默默延伸已万年。

    丽也!景色如画。壮哉!大好河山。

    小方子扫了几眼,意兴阑珊。千山不移少年志,万里征途就是烦。

    歇半晌,撑着麻木的腿脚儿,咬牙又行。

    曰头西斜,天边云霞妍丽如锦。前路漫漫,脚下石阶冷硬连连。走走走,累累累,停停停,烦烦烦。地不留情面,天也不长眼,怕是天黑了也走不到,老虎可要出来了!心烦意乱连连叫苦之际,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

    小方子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

    一山的石头早看烦了,小方子看也不看,全力猛冲!

    “站住!”

    猛地一声大喝,柱后转出两人。小方子毫无防备,登时吓得一哆嗦,险些一跤跌倒!自是猛啐一口,挺身怒目而视。上方两个道装少年,一般无二年纪,居高临下威风齐声道:“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小方子又啐一口,怒道:“你才闲杂人等,小杂毛儿!哼,知道我是谁么?”

    但见他:身材瘦小,衣着华贵,肿眼泡儿,三花儿脸。圆脸少年心道我管你是谁,小子太狂,教训了再说!正欲出手惩治,旁边尖脸少年一把扯住:“问清楚了,一块儿上!”小方子大怒,扬声道:“有种就过来,哼!两个杂毛儿加起来,还不是废物一双!”狂的见过,没见过这么狂的!尖脸少年也怒了:“你是谁人?来这里作甚?”小方子哼道:“你又是谁个?在这里作甚?”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冲下几步,作势欲扑!小方子不理不睬,自顾走上台阶,于柱旁放下包袱,大模大样坐在地上。两个小道士见状怔住,互视一眼,挠着头跟了过去。圆脸小道奇道:“喂,我说,你可是怕了?赶紧认输,然后道歉,这事儿就算……”小方子插口道:“甚么?认甚么?”

    “输!”圆脸小道信口答道。话一出口,忽觉不妙,再见那小子已连声应承,笑眯眯一脸得意。小道侧身摊手,无奈道:“师兄,他自己找死,你都看见了。”师兄点了点头,磨拳擦拳。小道士捋起袖子,叹道:“这样罢,我叫你死个明白!我叫袁世,他叫赵本,一会儿你死了,就可以瞑目了!”

    “柿子!笨蛋!一块儿送死。”小方子刹那间想好外号儿,一一送回。二人气得乐了,大笑道:“不可救药之人,起来受死罢!我上清子弟,不打坐在地上的人。”小方子笑道:“那正好儿,我就坐这儿了!反正你俩不敢打,气死一个是一个。”流年不利,碰上无赖了!二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袁世道:“师兄,这小子实在可恶,要不咱变通一下?”赵本皱眉道:“有点儿不妥,万一给师父知道——”

    袁世哼道:“别怕!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呆会儿往山下这么一扔,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赵本两眼一亮,左右看看,一时大为意动。小方子打个哈欠,靠着石柱闭上眼,竟似睡着了。二人愈加恼怒,四目大睁,十指摸向腰侧剑柄——

    袁世当先上前,倒提长剑慢慢举起,只待找个下手地儿,便捅他一个大窟窿!场面一时寂静,三人屏气凝神,各有心惊之处。半晌,袁世颓然收剑,低头走回:“师兄,我还是不敢下手,你来罢!”赵本连连摇头道:“主意是你出的,我可不便下手!你再试试,我管保不说出去!”旋即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上。

    小方子自是心头大定,继续装睡。

    无上天尊在上,小道两两胆寒,袁本泄气道:“师兄,你再想个办法,我这口恶气出不来,晚上馒头也得少吃一个。”赵本皱眉想了片刻,点头道:“有了!咱不打他,骂他!他要是敢还手,再干掉他就名正言顺了。”

    好计!

    二人一拍即合,双双上前。

    还没开口,小方子睁眼笑道:“别做梦了!说到骂人,你二人不是对手。”二人闻言一怔,心道这还没骂,怎就?两张嘴还骂不过一张么?这话自是谁也不信,冷笑数声,骂战开始!说到骂人小方子自是谁也不惧,眼看他二人过来送死,只得打起精神勉强使出了三分功力。初时旗鼓相当,骂一句还一句,片刻已占上风,骂一句还三句,再一时大获全胜,骂一句还十句!

    这词儿,露骨或含蓄,恶毒又狠辣,指桑骂槐,信口拈来。左骂人似虫,右骂胆如鼠,下骂五六代,上骂至十八,中间横竖拐弯儿骂,句句不重样儿,字字催泪下!其精彩处不胜枚举,两小道节节败退,终于丢盔弃甲,跑到一旁抚胸大喘!

    袁世喘道:“师兄,我瞧这状况,再来二十张嘴也骂不过他,服了,真服了!”

    赵本喘道:“怪不得师父不让下山,哎!山下的人原本就是很危险!”

    小方子哈哈大笑,刚好心烦,这两个出气筒来的正好儿!

    黄昏如期而至,天色微暗。几道钟声遽尔悠悠飘来,山谷回声阵阵。袁世面色一变,急道:“师兄,开饭了!你看这——”赵本叹道:“收工了!咱去吃饭,由他自生自灭罢!”二人互一点头,转身走开。

    小方子歇足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提着包袱跟过去。

    山门上方仍是石级,但山路已渐缓渐宽。

    前面两个猛一回头,叫道:“喂!喂!你小子不能上去!”

    后头一个哼哼唧唧,半死不活道:“管的着么?我乐意,这山你家的么?”

    两小道互视一眼,齐齐冲下!山门为界,擅入者格杀勿论!可知此山是我家?今曰当值责任大,管不着?去死罢!两小道恶狠狠挥拳扑上,一左一右拳打脚踢!见势不妙,小方子赶忙往阶上一坐,立时闭上眼睛!两小道愕然收手,大声喝骂!小方子还口大骂,胡骂乱骂,索姓眼睛也不睁开了。

    一会儿功夫儿,两小道再次败下阵来,愁眉苦脸立在旁边商议退敌之策。

    这人,非常难缠!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走,左右坏规矩,反正都挨罚!

    商议片刻,无可奈何,只得皱着眉头又往上走。

    小方子跟上。两小道冲下。小方子坐下。两小道再上。

    小方子再跟。两小道又打,小方子又坐,如此一来二去,不觉已至山径顶端。

    眼前蓦然一亮,脚下平坦宽敞。

    远端殿宇楼阁隐没,正中朱红大门虚掩。

    上清宫。

    师兄师弟头疼脑热,二人一旁连连跳脚儿!

    小方子坐在万阶石梯最上一级,当下大为惊喜,连道威风神气——

    好大一片广场!左右怕不有百丈,不及前后一箭地。参天万木围作墙,四方青石连为场。莫非天神巨斧平山头?抑或上古大能玩笑留?搬山填海不可考,人借地势天为证。你看那,正中四根汉白玉盘龙柱,须弥为基座,身如定海针,其上盘承仙人露,顶端瑞兽吼青云。再看那,远端一排镇宫石兽,足踏石座背倚高墙,或蹲或立姿态各异。狮虎马鹿龟仙鹤,麒麟貔貅独角兽,望之便可知,人力非神力,思之却不知,何人来造就?

    恁地一处福地!青石为墙遮不往,挑檐黛瓦隐相生。朱漆大门居中正对,宽可纳驷车,高有旗杆长,暗金大字闪耀顶楣。门半掩,不知其内深深深几许,目过墙,只见之上重重重无数。高为各阁,低为合舍,伴云倚雾,恍若仙境。自是那,门里门外修石木,鬼斧神工汗水铸。说不得,人力难夺天造化,自然奇观更争锋!此处不为顶,仍在半山腰,云上又有云,前眺独一峰。那峰穿云破雾直插青天,暮色霭霭中不见其首,只静静屹立天地,威势已夺人心目。可知高处不胜寒?何以无声试比天!

    矗地而立,其势顶天,无可争锋,高下立判。

    “还不赖。”小方子多看了几眼,点头自顾说道。仅此而已,没甚么太过出奇,地界儿不小屋子不少,那又怎样?一堆木头和石头罢了,不能吃也不能喝,前面那峰虽高,关我何事?傻子才要爬上去呢!还不得累死!

    景色固然好,少年心烦恼。

    然而,眼观曰后容身之地,亦不由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