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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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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里锣鼓喧天, 喊声不绝。

    贡院街住的秀才多,考中举人的也多, 官差快马来回奔忙,将捷报送抵各家。

    一大早, 各家便打发家下人去张榜处看桂榜,家中人翘首以盼, 盼着能得一个好消息。

    几家欢喜几家愁,远远看到报喜的官差往自己宅子驰来,阖家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人群鼓噪, 左邻右巷不管认不认识的, 混进报喜队伍中,上门恭贺讨喜酒吃。

    喜气洋洋,笑语喧哗。

    那望穿秋水、左等右等等不到捷报的, 只能掩门叹息。

    一边是门可罗雀, 一边是人头攒动,车如流水马如龙。

    傅家宅子前,自然是后一种热闹景象,人群比肩接踵, 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看热闹的街坊。

    报喜的队伍鸣锣敲鼓, 绕城一周, 才到了巷子里, 后面跟了一大堆喜气盈腮的人流, 他们这一天基本什么都不干,就跟着报子挨家挨户恭贺举子,蹭蹭喜气,顺便也蹭吃蹭喝蹭喜钱。

    款待过送捷报的报子,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左右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抬出来,散给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的街坊们。

    预备席面,招待官差,抄录礼单,管家扯着嗓子一一吩咐下去,仆从们高声应答,到最后,一个个声嘶力竭,嗓子都哑了。

    男女老少们争先恐后往里涌,想见识一下捷报的模样。

    数百人的笑声汇集在一处,直冲云霄。

    内院里,傅云英压根不关心外面的喧闹,洗漱毕,吃了早饭,回房收拾箱笼,还抽空给傅四老爷写了封信。

    庭间有两株丹桂树,金秋时节,桂花香气浓郁,风过处,淡金色米粒大小的花朵一簇簇往下洒落,地上铺了一层金色绒毯。

    写好信,她起身打开房门。

    整个院子忽然安静下来,连虫鸣鸟叫声都静止了一瞬。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回廊里的丫鬟、婆子和仆役们立刻停下手里忙活的事,跪下给她磕头,笑嘻嘻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傅云英愣了片刻。

    秀才称相公,举人为老爷,她以后也是老爷了。

    王大郎穿过庭院,飞奔至傅云英面前,也是一脸笑,拱手道:“老爷,贺喜的人太多了,您怎么也得出去会一会。”

    江城书院的学子来了一大半,李同知来了,新知府也派了自己的儿子过来贺喜,来客比肩接踵,院子都站不下了。

    傅云英咳了一声,“还是叫我少爷吧。”

    王大郎笑得谄媚:“那可不行,您现在是举人老爷了。”

    傅云英摇头失笑。

    出了内院,直奔正堂而去。

    一路上的仆役看到她,纳头便拜。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举人就是官老爷,身份贵重,不能得罪。

    她一开始还叫起,很快就麻木了,叮嘱王大郎记得给大家发赏钱。

    捷报就张贴在正堂最显眼的地方,上书:“捷报黄州县老爷傅讳云,高中湖广乡试第三名经魁,京报连登黄甲。”

    几个仆人守在捷报两边,在众人的注目中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

    报喜的和随喜的人太多,回廊里都摆了席面,本来只有三十多桌酒席,后来陆陆续续还有人上门贺喜,灶房那边实在忙不过来,城里的酒楼主动上门送酒送菜,美酒佳肴,源源不断,用大托盘盛着,送到巷子里。

    傅云章正和李同知等人说笑,看到傅云英出来,领着她挨桌给相熟的人敬酒。

    她年纪虽小,但在江城书院担任助教,学生们拿她当老师看待,又看她中了举人,且平时不爱玩笑,不敢灌她酒,只说些恭贺之语。

    年长的宾客喜她少年英气,也没有逼她吃酒,大多都是拉着她说几句勉励的话。

    只有那些平时和她来往不多的人急着攀交情,费尽心思和她套近乎,非拉着她痛饮几杯。傅云章三言两语便将那些人打发了。

    这么一番敬酒下来,她只略吃了几杯甜酒。

    满院花团锦簇,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她面色平静,只唇边一抹淡笑,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同知暗暗点头。

    傅云英敷衍了一圈,问王大郎:“怎么不见袁三?他考中第几名?”

    王大郎道:“袁少爷也考中了,考中的是第四十名,他把捷报收起来了,说是不认识这里的人,不想声张。”

    这一届乡试江城书院只有她和袁三考中了,杜嘉贞、陈葵、李顺等人都不幸落榜,不过他们还年轻,没把这次失败当回事。

    袁三自己回房高兴去了,他嫌麻烦,不耐烦和别人客套,不许身边人声张,这会儿正躲在房里吃肉喝酒。书院的人知道他籍贯非武昌府,以为他要回乡庆祝,便没急着寻他。

    傅云英哭笑不得。

    宴席正热闹,院墙外一阵噼里啪啦的鸣炮声响,震耳欲聋,朱和昶骑着高头大马,前来给傅云英贺喜。他那人向来是不知道收敛的,竟带了上百个家下人过来凑热闹,鼓乐喧天,排场比前去解元家报喜的队伍还隆重。

    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来迎亲的。

    傅云英出面招待他,道:“知道你高兴,也不该带这么多人来。”

    头名解元也没这么高调的。

    朱和昶塞了一只锦缎包起来的黑漆钿螺匣子到她手里,喜滋滋道:“我也考了乡试,连名次都没有。你考上了,我觉得就和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

    傅云英掀开匣子,眼前一片珠光宝气浮动,周围靠得近的几个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忙扣上盖子,朱和昶送礼专挑贵的送,金子银子不算什么,他这次送的是价值连城的珠玉,随便拿一样出去能换几千两银子。

    “你别推辞,对我来说这些东西不算什么。”朱和昶按住她的手,眉开眼笑。

    傅云英笑着摇了摇头,把匣子收起,领他入席,知道他喜欢热闹,特意让他和丁堂学子坐一桌。

    一直闹到夜半时分,宴席才散。

    傅云英送走李同知等人,去厢房找袁三。

    袁三蹲在捷报前,抿一口酒,摸一下捷报,吃一块肉,再摸一下捷报,两只手沾了墨迹和金粉,脏乎乎的,他一点没发觉,就用脏手往嘴里塞肉吃。

    “老子是举人了!”

    他醉醺醺的,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打了个酒嗝,咧嘴一笑,喊了一句。

    傅云英让仆人进来服侍他梳洗。说到读书的天分,袁三绝对是江城书院的学生中最拔尖的一个,他平时不是最出风头的,但只要是重大考试,他绝对不会落第,袁县令当年慧眼识人救下他,当真是有远见。

    前两天,武昌府但凡是知道傅云英名字的全都上门道喜,巷子里车马络绎不绝。

    城里扎彩棚、设席面,鸣礼炮,知府亲自出席,宴请新出炉的举人,作陪的都是本地名儒士绅。

    傅云英和袁三前去赴宴,拜望过师长们后,少不得和同席的同年们周旋一番。

    大家试探着问起会试的事,她笑道:“才疏学浅,还需苦读几年。”

    不远处的学政听了这话,点点头,道:“你年纪还小,是得再磨砺几年。”

    这意思,傅云英虽然会随兄长北上,但不会参加会试。

    众人可惜了几句,其实心里都在暗暗庆幸,这么一个天资聪颖又年少俊秀的对手在身边,他们愁啊!现在傅云说不考了,那湖广就能多出一个名额来,说不定那个名额就便宜自己了。

    举子们暗暗高兴,生怕傅云英改主意,转而说起其他新闻。

    袁三初生牛犊不怕虎,悄悄对傅云英道:“我反正要跟着老大你去京城,正好去考一考,考不上见见世面也好啊!”

    同桌的解元闻言一笑,颇为不屑。

    袁三也不恼,“一次考不中,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考到四十岁也不算晚嘛!”

    解元脸色骤变。他今年刚好四十岁,袁三以牙还牙,这是在嘲笑他。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傅云英岔开话道:“听说会试主考官是吏部侍郎崔大人。”

    在场的举人们连忙竖起耳朵,她却止住话头不说了。

    其他人等了半天,见她真的没有接着往下说的意思,心痒难耐,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解元尤其激动,他是湖广解元,很有把握能在会试崭露头角,自然关心主考官的人选到底是谁。

    姚文达写信告诉傅云章,主副考官的人选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崔南轩必定是考官之一。他叮嘱傅云章仔细揣摩崔南轩的喜好,补试的贡士通常不大讨好,会被同年排挤,他不用考虑和同年的交情,务必考一个亮眼的名次。

    傅云章怕傅云英不高兴,没和她说。

    她还是知道了,心里没什么波澜,凭着自己对崔南轩的了解,拟了不少题目给傅云章,帮他备考。

    熟悉的人当考官,还是有好处的。

    从第三天开始,那离得远的外县人也带着贺礼前来贡院街恭贺,更有人直接扛着牌匾一路吹锣打鼓寻到巷子里。

    黄州县那边的人听说傅云英考了经魁,大骂宗族的人,有那气不过的,直接找上门痛骂。县里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贡士,两个举人,全被逼走了,以后断然不会照拂乡里,这不是把金菩萨往外赶吗?

    宗族里的人也追悔莫及,虽然那些害过大吴氏、卢氏的亲族都落了一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和其他人不相干,但他们当时没有主动庇护四老爷的女眷,举人老爷肯定也迁怒到他们身上了。现在早就分了宗,想沾光也沾不上,还可能被举人老爷收拾,只能眼睁睁看着举人老爷一步步飞黄腾达。

    都怪族长和族老财迷心窍,欺负别人家孤儿寡母,如果不是族老们,他们傅家出了三个有出息的后生,一跃成为世家大族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宗族的人不甘心,找到武昌府,给管家送上厚礼,打听傅云英会不会回乡摆酒席。

    如果回乡,宗族的人正好借此机会向她赔罪,趁着大喜,举人老爷必定不会拂他们的脸面,牙齿还有磕着舌头的时候呢,血浓于水,以后还是一家人。

    管家不敢收宗族的礼,问傅云章要不要回黄州县办流水席。

    他淡淡一笑,神情冷漠,“以后这种事不要来问我。”

    管家忙赔罪,出去打发走宗族的人。

    宗族的人悔得肠子都青了,相顾无言,灰溜溜离了武昌府。

    秋风吹尽桂花之时,傅云章将行程定了下来,他们先坐船去扬州,然后沿北运河直抵京城。

    等傅四老爷接傅月回来,他们就启程。

    这天坐在院子里赏月,月华如水,淡淡的雾气笼罩,人坐在池边凉亭里,看着池水上方水汽蒸腾,就像置身云端。

    傅云英手里剥着螃蟹,望着沉浸在清冷月色中的庭院,道,“古人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是秋天了,不晓得扬州的秋天是什么样的。”

    傅云章放下茶杯,笑了笑,“到时候带你去游瘦西湖,扬州的园林很值得一看。扬州富裕,民风开放,每到春时,城中男女出城游玩,船只把出城的河流挤得满满当当。”

    那样热闹的情景,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朱和昶却大煞风景,提起扬州的另外一个特色:“二哥见过真正的扬州瘦马吗?”

    他跟着傅云英称呼傅云章为二哥。

    ……

    傅云英即将北上京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不可能再回湖广,甚至一辈子不回来也有可能。

    朱和昶光顾着为她考中举人高兴,得知她这一走不会回来了,心如刀割,在王府里迎风洒泪,哭了一场。

    楚王苦笑,道:“宝儿,我们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武昌府,你现在晓得爹心里有多苦了吧?”

    朱和昶点点头,抱着楚王流眼泪,“爹,我以后再也不笑话你总想跑出去了。”

    楚王心里酸酸的,儿子不懂他的愁闷,他很不高兴,可现在儿子明白他的感受了,他还是不高兴。

    如果可以,他希望儿子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朱和昶却比楚王想象中的要坚强多了,郁闷了几天后,他擦干眼泪,反过来安慰楚王:“虽然以后见不到云哥了,可我们能写信啊!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等他当了大官,还可以回来看我。”

    当藩王衣食无忧,想要什么有什么,虽然代价是不得离开武昌府,可他还是愿意当藩王世子。

    楚王被儿子气笑了,没出息的东西!

    因为舍不得傅云英离开,朱和昶这几天干脆搬到傅家来住。

    ……

    听朱和昶大大咧咧问起扬州瘦马,傅云章眉头皱了皱眉,扫一眼傅云英。

    她知道什么是扬州瘦马。京师的官员南下赴任,几乎都会在外边养外室,南边的官员到北京当差,也会在北京买一个北直隶出身的女子操持家务。妇人出行不便,又要照顾家中翁婆,而且体质不好很容易在路途中生病,不便随夫出远差,有些官员干脆到一个地方就买一个当地人专门调养长大的女子为妾,走的时候再转手卖掉或者送人。更不提还有上司、同僚或者下属赠送的美姬。

    上辈子,崔南轩曾短暂离京一段时间,她那时候表面上不在意,其实怕他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拈花惹草。

    阮氏暗示过她,告诉她身为女子不能嫉妒,真到了那一天要大度,因为不大度也没法子,还不如自己想开点。

    她想起小时候,哥哥们都笑话她,说她看着听话,其实脾气挺大,以后嫁了人得收敛点。

    出嫁从夫,长大之后她就不能任性了。

    现在想想,前世那段生活仿佛离她很遥远,遥远到像是别人的记忆。

    这一世,虽然也有波折坎坷,但她一直走在前进的道路上,过得很快乐。

    朱和昶还在朝傅云章挤眼睛,两眼一眯,嘿嘿笑,“扬州瘦马,名不虚传,走起路来哪儿哪儿都软,那脸蛋,那小腰,那小手,那小……”

    傅云英回过神,踢他一脚,“小世子,吃你的螃蟹罢!”

    “喔。”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不好意思谈风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头吃螃蟹。

    傅云英把剥好的蟹膏蟹肉递到傅云章面前。

    吃螃蟹是精细活儿,他连走路都可能绊倒,自然不会吃螃蟹,拿着小锤子敲半天,敲出一堆碎壳。傅云英会拆蟹,不过不能多吃,一晚上都在帮他剥蟹。

    他接过碟子,面色有点沉重。

    吃完螃蟹,吉祥搀扶朱和昶回房。

    傅云章送傅云英回院子,目光在她鬓发上停留了片刻。她还没到戴冠的年纪,平时不喜欢扎网巾,在家都是用锦缎束发,长发又浓又密,乌黑柔亮。

    “二哥,没事的,以后这种事少不了。”

    傅云英见他欲言又止,出声道。

    男人私底下喜欢谈什么?除了正事,自然只剩下女人了。很多看似正经的人其实荤素不忌,张口就是黄腔。

    傅云章怕她心里不舒服,毕竟她是女子,听男人们用那种不尊重的腔调谈论女子,肯定会介意。

    “其实没什么,我在书院的时候,那帮小子什么都敢说。”她笑着道。

    傅云章一叹,有种自己好不容易看着长大的乖妹妹被别人带坏了的感觉。

    ……

    四天后,傅四老爷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霍明锦办事果然周到,傅月刚到京师不久就落选,理由是上京途中染病。她倒是没受到什么惊吓,选婚太监对她们这些入选的秀女很客气,她们□□美的菜肴,穿绫罗绸缎,还有太监每天教她们宫里的规矩,告诉她们怎么向贵人们行礼,对大部分秀女来说,被选上以后过的日子比在家里好多了,所以她们很愿意入宫。

    傅月好吃好喝将养着,人接回武昌府,卢氏发现她竟然胖了一圈,而且人也变得大方了些,和其他秀女一起学了几个月的规矩,整个人的气派都不一样了,不由百感交集,又笑又哭。

    因她是皇家选上的秀女,家里又出了两个名震湖广的堂兄弟,嫁妆又丰厚,人刚回来,城里的人家便争相前来求亲。

    卢氏和傅四老爷商量,赶紧把事情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傅四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傅桂的亲事也一道办了,短时间内不会再选秀女,但防不住宫里的贵人们哪天再心血来潮,他们吓怕了。

    现在湖广门当户对的富家儿郎几乎由他们随便挑选,每天有人上门送帖子,女眷们几乎挑花了眼。

    傅云启没有回来,他留在京城等傅云英和傅云章。

    傅四老爷道:“京城读书人多,买书的人也多。这回在京里买了家书坊,让他照应着,等你们过去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又叮嘱傅云英:“英姐,这次多亏了人家霍指挥使,你走的时候记得带点土产,到了京城,好好拜谢人家。”

    傅四老爷这次北上预备了厚礼,可他不知道霍明锦住哪儿,托人将礼物送到他属下那儿去,被人退回来了。

    傅云英应下,示意房里侍立的仆人们出去,道:“四叔,我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您放心,我知道分寸。不过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您也不用怕,楚王会照应你们。”

    这么几年下来,她结交的人脉遍布湖广,等她教过的学生科举入仕,还会更热闹,不必她费心打点,傅四老爷一家绝对无人敢欺,以后她可以无所顾虑。

    傅四老爷叹口气,摸摸她的脑袋,他向来最崇拜读书人,对傅云英和傅云章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你别惦记着家里,我晓得,你和云章都是做大事的人。”

    “我娘……”傅云英顿了一下,“就劳您照顾了。”

    她不准备带韩氏去京师,韩氏喜欢热闹家常的生活,跟着她要担惊受怕,不如留在武昌府,这里有楚王,有傅家人。

    “一家人不说客气话,你在外头好生顾着自己,四叔来年去京城看你。”

    叔侄俩一直谈到半夜,才各自歇下。

    ……

    走的时候,他们并未知会其他人,于凌晨天还未亮时,悄悄出了巷子,至渡口登上大船。

    江波浩渺,雾气茫茫,虽看不清周围情景,但渡口依然繁忙,吆喝声和浪花拍岸时此起彼伏。

    傅云英披了件斗篷,站在船头,遥望山巅耸立在晨雾中的黄鹤楼。

    太阳慢慢出来了,山谷罩下一片灿烂的金黄,雾气一点点散去,随着江浪拍打船舷的潺潺水声,秀丽江城渐渐淡去,直至融入苍灰天际中。

    这些年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一一从脑海里闪过。

    她微微一笑,转身看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日光下,水波粼粼。

    目之所及,一片耀眼的璀璨光辉。

    一别多年,她要回去了。

    ……

    抵达扬州的时候,扬州的桂花竟然还开得很好。

    南方富庶,妇人养蚕织布也能供养一家,因此比内陆乡村风气开放,市井妇人可以大大方方出门闲游。和湖广相比,扬州不止市井繁华,路上行人的风貌也大不一样。

    傅云章带着傅云英和袁三游湖时,常常遇到一群闺阁妇人结伴出游。有时候碰到家中长辈带着未出阁的小娘子出门看景,那些妇人看他们三人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且都是有功名的人,主动派家人上前询问是否婚配,被拒绝了也不失落,嬉笑着离去。

    袁三少见多怪,啧啧感慨。

    他们在扬州逗留了几日,沿着运河北上。

    因为傅云章不用考会试,他们不急着去京师,一路一边走一边玩。

    傅云英跟着傅云章游览了各地风景名胜,只要船靠岸,他们就下船游访当地坊市,在船上时就将游历见闻的书稿整理出来寄回湖广,由书坊刊印售卖。以前绘制的图志是根据前人的书画的线路,不能出版,现在正好趁着北上,她和傅云章一起记下沿途的路线和驿站以及风土人情,一共写了四十篇,装订成册,一并交由官府看样,等官府下达许可,就能刻板书。

    到通州府时,船还未进港口,傅云章让傅云英穿上斗篷,还拿了只紫铜暖炉给她,“落雪了。”

    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岸边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岸上的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装,戴毡帽,双手揣在袖子里,行色匆匆。

    袁三从未看过北方的雪,兴奋不已,下了船,在岸边跑了起来,啪嗒一声俯趴在雪地里,在积雪上留下一个大字形印子,“北方的雪真大啊!”

    雪里夹杂着雪籽,密密麻麻的,和南方那种轻柔不一样。

    他火气壮,不怕冷,尽情在雪地里撒欢。

    傅云英没敢冒雪下船。以前在甘州时她身体不好,到温暖湿润的湖广将养了几年后,这几年都没怎么生病,结果快到通州时竟然病倒了。

    傅云章为此忧心忡忡,加快行程,想早点赶到京师请名医为她诊治。他是生过病的人,见不得她也生病。

    张道长说过,她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料想以后不会再犯旧疾,不过事有万一。

    傅云英有点措手不及,她还以为自己这些年坚持锻炼,已经变得身强体壮了。她一巴掌能把一只装满咸鸭蛋的大坛子推倒,傅四老爷的力气都没她的大。

    不知是彻底放下心事的缘故,亦或是一路游历让她眼界开阔,总之她虽然病着,但心情畅快,从未有过的放松,还有心思和傅云章开玩笑,“张道长说要送我几丸丹药,我没收,早知道应该带着的,他说那几丸药能治百病。”

    傅云章双眉轻皱,抬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敲了一记,没说话。

    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傅云启那边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下船的时候没人来接。

    一行人先找了家客店避雪。

    客店里烧了火盆,里面挤挤攘攘,都是刚下船的旅客,大家操着各自的乡音攀谈,天南海北的人都有。

    人太多,雅间已经满了,傅云章让傅云英在大堂角落里坐着休息,抓了顶大毡帽扣在她头上,看她昏昏欲睡,嘱咐袁三好生照料,带着莲壳去雇车马轿子。

    ……

    下了船,霍明锦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风雪漫天,他接过随从递来的斗篷披在肩上,低着头步入大雪中。

    锦靴踏过新雪覆旧雪的积雪,吱嘎响。

    身后乔恒山亦步亦趋跟着他,小声道:“二爷,沈家女入宫的事有变故,宫里传出消息,沈首辅并不是想让沈家女当皇后,而是冲着太子去的。继后的人选已经出来了,只是一个出身平平的千户之女。沈家女为太子妃,另外两名秀女为妃,十名秀女为藩王妃。”

    人人都以为沈家女入宫是为了当继后,没想到沈介溪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往皇帝身边塞女人,沈家人看上的是太子妃的名头。

    霍明锦嘴角轻轻一扯。

    沈家也急了,知道沈介溪一死,沈家那几个作恶多端的公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另辟蹊径,试图讨好太子。

    这不是等于告诉皇上他们沈家不仅要把持朝堂,还想控制皇朝继承人吗?

    当然,也可以说是沈介溪主动示弱,想和皇上缓和关系。

    “不必理会。”他吩咐了一句。

    乔恒山应喏。

    更多等候的人迎上前,随从把马牵了过来。

    霍明锦蹬鞍上马,扯紧缰绳,漫不经心扫一眼码头的方向,忽然停了下来。

    乔恒山忙问:“二爷有什么吩咐?”

    霍明锦凝望着雪中一行往客店走去的旅客,一言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乔恒山知道他的脾气,没敢吱声打扰他,眼神示意周围想要问什么的随从都退下去。

    几十人就这么垂手站在大雪中等候,北风刮在脸上生疼。

    直等到肩头落满积雪,手脚冻得麻木,乔恒山终于听到霍明锦说了一句话,“长高了。”

    乔恒山听得一头雾水。

    ……

    傅云英在船上吃了止咳嗽的药,药性上来,神思倦怠,靠着墙打瞌睡。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争吵声。

    两家下船的旅客为一个火盆吵了起来,一言不合扭打在一处,碰翻正燃着的火盆,烧得正旺的火炭滚落一地。

    顿时一片哀叫声,周围的人纷纷起身躲闪,那来不及躲开的,被烫得嘶嘶吸气。

    袁□□应快,抓起挡雪的披风罩住傅云英,挡下几块飞溅过来的通红的木炭,好险没叫她被烫着。

    他抛开被烧坏的披风,拉傅云英起来,“老大,没烫着吧?”

    傅云英摇摇头,头上的毡帽掉了下来,露出病中苍白的面孔。

    打架的人还在鼓噪,周围的人却都不禁将视线落到傅云英身上。

    眉清目秀,气度出众,站在客店大堂内,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不必开口,就夺走众人的目光。

    人们小声议论:

    “生得真标致,是南方人吧?”

    “我看着他下船的,确实是南边来的,南边水土果然养人。”

    嘈杂声中,角落里,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穿月白色熟罗氅衣的世家公子望着傅云英,嘴角噙着笑,吩咐身边的人,“把那个俊秀小相公给我带过来。”

    旁人应喏,走到傅云英身边,二话不说,伸手就要抓她。

    袁三和傅家仆从立刻推开对方。

    对方来头不小,浑不在意,穿直裰的家仆眼皮低垂,威胁道:“我家公子乃兵部尚书的嫡孙,看上你们家小官人,想和他交个朋友。”

    傅云英扬了扬眉。

    兵部尚书,是熟人。

    上辈子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曾想要求娶她,后来因为崔南轩刚好赶到京师,亲事没谈成,尚书公子曾想以武力迫使崔南轩交出信物,崔南轩没答应。

    兵部尚书周大人很会做人,换了皇帝,朝廷动荡,他还是稳坐兵部尚书一职。

    她记得周大人膝下有两个嫡出的孙子,对方说是周大人的嫡孙,从年纪上看,应该是周家的长孙周天禄。

    王大郎拦在傅云英跟前,挺起胸脯,道:“我家公子是湖广乡试经魁。”

    周家下人面露诧异之色,仔细打量傅云英几眼,犹豫着想要退下。

    少爷惹了祸,差点被老太爷活活打死,老太太心疼孙子,连夜送他出京城。在外边躲了这么几个月,今天刚回京城,少爷又故病重犯,可这次看上的却是一个举人,会试在即,得罪举人好像不大好吧?

    看出下人们的迟疑,周天禄气得跺脚,拉开伴当,自己跳到傅云英面前,指着她道:“你,叫什么?”

    见少爷动怒,周家下仆不敢犹豫,哗啦一下全部涌上前,把傅云英几人堵在角落里。

    兵部尚书的孙子是京师出了名的纨绔公子,无法无天,打死人命也不过是被家里长辈打几棍子罢了。大堂内的旅客们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得罪这位跋扈公子,忙卷起毡子狼狈跑出去,宁愿在雪地里挨冻也不要和周天禄同处一室。

    客店的掌柜和伙计更不敢拦,悄悄从侧门溜出去。

    那两个打架的人早就利落收拾行李撒腿狂奔。

    大堂里只剩下周家下人和傅云英一行。

    她是不怕周天禄的,目光逡巡一周,正要张口说话,“哐当”一声,周家下人悄悄关上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脚步声骤起,数个戴小帽、穿暗纹程子衣的护卫直奔进客店,为首的人扫一眼大堂,冲着傅云英走过来。

    他们腰间佩刀,穿皂靴,脚步沉稳,气势慑人,一看便是练家子。

    周天禄呆了一呆,难道祖父想大义灭亲,派人来抓拿他了?

    那些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朝傅云英道:“可是傅公子?”

    他掏出一张牙牌,“锦衣卫。”

    傅云英怔了怔。

    周天禄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