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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

    童子牵着药人引灯在畔,三人结伴而行,不多时便步入了一座梅园。

    眼下正是梅开时候,只见万树香雪,伴风飘零,重重梅枝后正有一间灯火通明的单檐歇山顶精舍,舍墙上四面窗轩大开,各悬着一面细竹帘子,隐隐可以望见帘后人影晃动。

    走到近处,只见廊檐下垂首立着几个绿衣婢子,并几个白衣绣火焰的教众,见到向经纶后纷纷行礼不提。听到响动,屋里人阔步掀帘而出,正是多宝狮王晁禅。他与向经纶二人目光照见,当先笑道:“教主来得正好。韩左使并宝树王等几位兄弟也在,正有事来禀告。”他说罢,先回手替向经纶挑了竹帘子,“教主请。”

    向经纶闻声笑了笑,这回并未礼让曾九,而是当先为首地跨进了花厅中。曾九曼步其后,只觉屋里一阵暖气扑人,仿佛烧了地龙,便抬手将貂裘解了开,随手递给身畔服侍的婢子。再一抬首顾盼,便见几个衣着各异地男子自里间涌出,前后参差道:“见过教主。”

    他几个仿佛不意向经纶身后跟着一个绝美少女,初逢乍见之下,不由齐齐一怔。当间一个灰衣蓄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朝向经纶问道:“原来教主有客招待,咱们倒来得不是时候。”

    向经纶回首一望,见曾九已极自觉地挨偎到自己身畔来,不由一笑,复向那男子道:“这位客人姓曾,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她早先与焦旗使有了一场误会,后受我相请来光明顶做客,与本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曾九闻言半嗔半笑道:“我可不是甚么小朋友。你没听见我这几个奴婢口口声声叫我姥姥么?”

    她抢了那中年男子的话头,却见他两目神采照人地望来一眼,目光恰如冷电清霜,颇有几分威仪摄人。但他人却哈哈一笑,道:“既然是误会,那不提也罢。曾姑娘活泼可爱,说话也是俏皮有趣得很。”

    向经纶面含笑意微一颔首,征询道:“韩左使可有甚么要事?”

    曾九目光在那男人脸上流转一圈,心道原来这便是向经纶所言明教武功第一人韩康。

    韩康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他看了一眼曾九,竟没有避讳,而是直言道,“咱们早先在凤阳府设下分坛多处,如今声势颇壮大了几分。今岁旱灾虽不重,但粮收还是惨淡,很有些庄户人家日子捱到过不下去。非独凤阳艰难,近来鸽报里如此情形甚多,粗粗数来足有十余处分坛都是这般光景。”他两手抱拳,语气极诚恳道,“依属下之浅见——”

    向经纶忽而道:“左使,此事不急于一时。何必让客人久待?”他捂住帕子咳了两声,淡淡和声道,“那些信件我都已看了,咱们明日再谈也不迟。”

    韩康话声一顿,半晌微笑叹道:“罢了,改日再谈,确也不迟。”

    他正自默然,身旁并立的一个宽袍宝帽的老人忽而张口说:“既然教主与佳人有约,咱们不便打扰雅兴,不如告辞罢。”他生得高鼻深目,神态冰冷,却是一个西域人。

    向经纶听了这不算客气的话,脸上却无一丝不悦之色,神容照旧的征询道:“诸位叔伯兄弟各个都是圣教股肱,平日百忙缠身,总是不得清闲。今日难得聚得齐了,不若一并饮宴,大家尽兴谈笑,岂不快哉?”

    那西域老头闭口不言,韩康便露出欢欣色来,道:“教主相请,却之不恭。”

    向经纶笑道:“善!”说罢,先吩咐下人去延请光明右使并其余法王等人,又侧身向曾九娓娓介绍道,“曾姑娘,眼前这几位分别是敝教光明左使韩康韩先生,大俱明王波塞妥思,厚土旗掌旗使廖津明廖大哥。”曾九听他又一一介绍了数人,听名头仿佛在明教地位都不低。

    待曾九与几人互相认得,他才沉声道:“他们俱是在下的叔伯长辈或手足兄弟。在下弱冠之龄继位教主,常终日惶恐不胜。数年以来,若非仰赖他们尽心扶持,我这个教主必定万难服众,更遑论将教中事务一一料理得清楚明白了。这一番深情厚谊,在下每每想起,心中都极是感激不尽。”

    他说到此处,言语中自有一丝真情流露,偌大花厅之中众人神色各异,或有动容,竟齐齐寂声了片刻。末了还是韩康率先拱手道:“教主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他一开口,大家伙儿才回过神来,又纷纷如此言说一回。

    曾九目光一瞥,笑吟吟道:“向教主,我可真羡慕你,有这么许多臂助。你运气当真不错。”

    向经纶亦笑道:“不忙闲话。诸位,请一并入内就坐。”

    众人围坐用些瓜果点心,不多时肴馔尽上,只酒水便足有七八样之多,俱是难得佳酿。隔帘又有婢子手扶曲弦,清音迂回弹唱,词乐呢喃间,林中梅雪簌簌,暗香浮动,真有不尽风流雅意。

    上了席面,明教众人便放开手脚,不谈正事,单取些江湖轶闻、武功道理、名人胜景来评点取乐。酒酣之际,韩康颇通乐理,忽而以箸击碟,和弦声高唱道:“休卧元龙百尺楼!眼高照破古今愁。若不擎天为八柱,且学鸱夷,归泛五湖舟。万里西南天一角,骑气乘风,也作等闲游。莫道玉关人老矣,壮志凌云,依旧不惊秋!①”高歌罢,只见其神采飞扬,顾盼矫雄,仿佛犹不尽意。

    曾九饮了一口杯中碧酒,以袖遮唇之际,抬眸瞥了一眼向经纶。只见他容笑微醺,两袖垂垂似紫云,一肘斜靠在圈椅扶手上,另一手则轻轻搭在桌边,指尖轻点,亦在打着拍子。待歌声歇,他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甚么话也没说。

    叹罢,又若有所觉,目光一动隔桌投注而来。

    二人彼此凝视片刻,觥筹交错声中,向经纶忽而微微一眨眼。他面色未变,可不知怎么,曾九心里却觉得他已笑了。这般一想,她亦睫毛扇动,两眼秋水轻轻一眨。

    一阵风送梅雪,琴鸣恰如急湍争流。

    颤颤弦音中,向经纶举起手畔半盏残酒,向她略作致意,缓缓一饮而尽。他病体不如人意,性情亦不贪酒,此杯饮罢,终此一席也未再添。

    此时夜色渐深,婢子弦曲一转,又作清幽婉转调。韩康豪兴渐歇,忽忆起曾九席间惫懒,不过偶尔与教主低声谈笑两句,忽而张口亲切问道:“适才听辛兄弟说,曾姑娘药毒造诣高超非凡,想必师出名门,或是家学渊源罢?”

    曾九心中微微一动,却矢口否认道:“教韩左使看笑话了。其实我初出茅庐,岂有这么大本事,不过是婆婆怕我吃亏,给我捎带了许多好定西罢了。”说话间,又盈盈望向辛英,柔声歉然道,“辛伯伯,我这个人给家里娇惯坏啦,时常由着性子混说赖话,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记挂在心里。待焦大哥醒了,我也定会好言好语给他赔不是的。”

    辛英举杯一滞,望见灯下她月眉云鬓,楚楚照人,火气也散个七七八八,心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我与她有甚么好置气,便嘴唇一动道:“曾姑娘客气了。”又忍不住问道,“姑娘家中长辈怎么称呼?”

    曾九嫣然一笑,推诿道:“婆婆不许我同别人说起她的姓名踪迹。”

    要说世事总这般奇怪。她说了真话,惯没人肯信的;扯个谎来,众人却不生疑。

    当下韩康笑道:“果然江湖之中,自有隐士高人。”这话题揭过,两下里宾主尽欢,又复谈笑几回,这宴席也便散了。

    往后五日,因受向经纶所托,曾九还每日里往青松道人那去瞧焦昊情状。待其毒解醒来,又是一番软语央央,果然使人没了脾气。如此光明顶上风光瞧罢,亦赔了礼道了歉,她便再无顾忌,有事没事便缠歪在向经纶那里。

    向经纶也不恼她,只吩咐人将她服侍妥帖,若能偷得片刻闲来时光,便悦然奉陪在侧,与她谈天说话、调琴挥毫,二人个性天差地别,相处起来愈发融融如春风拂柳,惬惬似鱼游在水,颇有些难以言喻的默契。

    这样一种莫名的快乐相谐,本即是人活一世极难能巧遇的。有些人即便纵情欢场,人老世故,终其一生也未必有幸会逢。

    故而曾九盘桓此地半月之后,终于问到厨房,不许旁人围观相帮,亲手给向经纶煮起了汤喝。

    她这般如此行动,光明顶上下都看在眼中,只道她一颗芳心系在了教主身上。向经纶收了她的汤,也总是含笑谢过,言辞很是温柔感激。

    又过数日,这天午后曾九又提来食盒与他送汤喝。

    二人闲话片刻后,她便在侧瞧向经纶练字。照例来说,她这时辰一般要去青松道人院里观摩其医药精术的,但今日却稳稳地留在他书房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向经纶在桌旁写了几笔字后,抬眼瞧见她还没走,不由笔端一顿。他城府深沉,纵有些微诧异,也寻常不会问出口来,只先自个儿揣摩。

    而曾九见他停笔,温柔一笑道:“汤快凉啦。”

    向经纶闻声心中一动。

    而曾九瞧他沉吟未定,忽而幽声轻问:“向教主,你是不是怕我毒害你?”

    话到此处,向经纶已大约知道她要说甚么。他轻叹了口气,将镇纸金猊撤开,折起废纸,又将手中狼毫搁在砚边。待两手空落,心无旁骛,才向她道:“你若需要毒我,又何必选这种蠢办法?我从来也没这般想过。”

    曾九便缓缓道:“那么你便是知道自个儿中了毒。并且吃了我第一碗汤后,第二日发觉毒性稍解,是以此后才弃之不饮。我说得对不对?”她凝视着他,轻柔道,“你这毒当是混在了日常饮食中,至今约有了四五年之数。向教主,再如此数月,待到春暖花开时候,你就快死啦。”

    向经纶镇静自如的听了这话,末了一笑。斟酌片刻后,他和声道:“曾姑娘,此事说来复杂,多涉我教中秘辛——”

    曾九却倏地轻声接过话来:“我不管你教中有甚么龃龉。”她两眸眨也不眨的望住他,认真道,“我只是不想教你死。”

    向经纶话音微微一停。

    片刻后,他才凝视着她,道:“……是我不好,辜负了你的美意。”

    曾九忽然间觉得他此时的目光说不出得温柔动人,不由心中避开,微微笑道:“既然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不会是诚心求死罢?”

    向经纶便也略过此节,答她道:“自然不会。在下生来便有些不足之症,久病也成半个医。加之兴趣使然,私下研读过不少药典医经,略有几分造诣。只是教中人向来不知。”

    曾九斜睨着他,道:“你心里有数,那便好了。免得你给人毒死了,倒霉的却是我。”

    向经纶从善如流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二人话至此处,仍有些不明不白,但却心照不宣,并未彼此追根究底,询问因果。曾九瞧他一眼,忽而那般相谐之情又油然而生。她对这思绪犹感新鲜不尽,心底便又极有趣味的慢慢回味了一刻。

    早与向经纶于石洞内相见时,她便瞧出来他中了剧毒。

    这种毒下得慢且久,发作起来却是骤促,外行人瞧不出甚么门道。然而明教教主星夜来此,万一回去后不久便毒发身亡,她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倒是不怕来人报复,但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某个阴沟里的王八蛋呀。

    更何况,当时她便颇中意向经纶,等闲舍不得他这般死了。

    种种情由叠加一起,曾九这才饶有兴致的上了光明顶。及至揣摩清楚辛英的道行,便知这厮必定有鬼,不然绝不可能对此毫无觉察。至于其中缘故,她虽心中略微有数,却懒得再去顾及,总归她身负绝学,甭管任何人来发难,直接莽死他也就是了。

    正此时,向经纶忽而自桌匣中取出一只精致扁盒,道:“另外,在下有一事相求。”

    曾九却不理他这一茬,而是负手瞅那盒子,道:“这是甚么?”她仔细一看,只见那紫檀盒子上镂刻精致,竟与她项上缠银同心锁的花纹一般模样,皆是蛇绕莲花,心下便有数了,不由微微抿起梨涡,目光柔蜜蜜的向人瞧去。

    向经纶笑道:“在下挑了个小玩意儿,值不上甚么。送你把玩,莫要嫌弃。”

    曾九便忍不住嫣然问:“是甚么?”

    向经纶道:“你回去打开瞧瞧,便知道了。”

    曾九将那盒子握在手中,娇声道:“送我个不值甚么的小玩意儿,就要求我来帮忙?”

    向经纶不由失笑,缓声道:“我只是想送你件儿东西而已,不为别个原因。曾姑娘若肯帮忙,在下另有重谢。”

    曾九道:“甚么重谢?”

    向经纶沉吟道:“你想要甚么?只要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