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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我们曾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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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濠州城尽数在朱元璋的掌握之中,徐娆是被带到了濠州城关押重犯的地牢。

    蒙古人对于汉人有种征服的快感,对于汉人所使用的刑具手段残酷,起义军占领濠州之后,朱元璋忙着势力外扩,并未对濠州多做调整,所以这里的地牢依旧保持着原状。

    徐娆一进地牢,先上了十种酷刑。

    她双目失明,看不见,任由酷吏刑具摆弄,手指被夹断,脚筋被挑断,最后浑身如脱了水的鱼被重新扔进地牢,黑黪黪的一片,左右她也瞧不见,伤痕累累浸泡着血水的脊背抵着湿滑的长满青苔的墙面,以此缓解身后火辣辣的鞭笞过后的刺痛。

    痛得想要流泪,却突然又苦涩地想起来,她早已没有了眼睛,哪会有泪水?

    这会流泪的眼睛,只会让人软弱。

    黑暗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看守重犯的地牢,因是这里以前关押的多是汉人,朱元璋将他们放走了,她是新来的,这里也没什么人,周围安静得可怕,如果啜泣,声音只会大得让自己都恐惧。

    即便她已经无所畏惧,可是哭泣这种软弱的行为,她不会再有。

    “将军。”门外一人,不知是谁。

    他徐徐提步而入,走下一重一重的阶梯,声音轻轻的,唯恐惊扰了谁。

    朱元璋走下地牢,让牢头牵引着走入最深一层,用钥匙开锁,那牢头一边开锁一边道:“这女人是个硬骨头,刑具都快上完了,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不得不说,鞑子兵真会训练下属的!”

    用刑了?朱元璋眉心一紧,在牢门打开以后,他突然推开牢卒加快了步子冲了进去,却见一人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胸膛几乎再无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徐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利落地唤出这个名来的。

    牢头吓得不轻,难道这女子和将军有交情?登时退了几步,又转过身匆匆地离开。

    朱元璋把衣衫残破、满是血污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牵住了她背后的伤口,徐娆痛得“嘶”一声,皱起了眉,眼瞳之处都是泥泞的烂肉,和着干涸的鲜血,腥味四溢。

    “对不起……”他也没想到,这群狱卒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人用刑,他分明交代过这人要好生看守的。

    原本便绞痛的一颗心突然痛得要失去知觉,“徐娆……”

    怀里的女子,仅只是抱着纳入怀中,便沾染了一身鲜血,他痛心地拧紧了眉,恨不得杀了那群滥用刑罚的狱卒才好。

    徐娆这时候才恢复了一点知觉,她看不见,所以只能颤抖地伸出小臂搭上那个人的手腕,但只是一搭上便又跟受了炮烙似的缩了回去,继而牵出一点无神的笑,“我以为是徐达将军呢。”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不想回忆前番发生的事,顺着她这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便接了下去。

    “因为我跟他说,他以多敌寡,胜之不武,若是单打独斗,他必不是我的敌手,他看着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估计不会服气吧,他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的。”

    朱元璋的嘴里如嚼着黄连,苦不堪言,怀里的女子却笑着又道:“可惜啊,我再也使不了剑啦,不能印证这句话了,他一定也觉得可惜吧。”

    “你的手……”黑暗之中,朱元璋这才留意到,原来徐娆的手,竟一直似无所借力地垂着!他睁大了眼,差点没落下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会为一个初相识的女子如此惶恐,如此愤怒,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迁怒别人。

    徐娆唇角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女儿家含羞带怯面对情郎时的模样,可是这张脸现在看着却如此狰狞,而朱元璋自己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这种资格让她对自己露出如此表情。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便足以让他心如刀割,莫名所以。

    “你以前,见过我……不,见过,朱重八吗?”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竟苦涩得近乎是哽咽。

    “见过啊,”徐娆像是提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若是眼睛还在的话,应该会冒出一点闪烁迷人的光彩,“他跟我说,整个天下的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说,如果有能力,有机会的话,他想效仿汉高祖呢。”

    也只是提到朱重八,徐娆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才会涌上一点生机似的,他也只能痛苦地凭借这一点让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至少她不会那么安静得让他觉得可怕。可是,缘何他竟会对一个初初相识的陌生女子有了如此狂热的近乎执念的牵挂?

    “我见到重八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穿得破烂,一脸黧黑,可是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温暖,我自出师门遍经天下,处处都看见的是人心鬼蜮,是蛇蝎算计,是蒙古兵对汉人的欺凌剥削,只有重八,像个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孩子……一见到我便又傻又呆,竟开始振振有词地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呵呵……”她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也许她遇见的真的只是朱重八,朱元璋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他记得他在皇觉寺出家的时候,对这个心经背得最不熟了。

    可他还是苦涩地弯着唇强作欢笑了下,便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徐娆想了想,突然又微微变了脸色,“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没有后来了……”

    朱元璋十七岁离开的皇觉寺,那时候确实因为年岁尚轻,有点少不更事,他在路上出了多少糗事、落了多少笑柄、吃了多少苦头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罗列出来,只是……他为何不记得竟然还有这段?他何时遇见过徐娆?何时对着她念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徐娆慢慢地把那双疼得没有知觉的手放下,她轻轻启齿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徐娆,我来,只因为,我想来。”他的声音也很轻,甚至有一丝难以自觉的温柔。

    徐娆却摇头,“我不是奸细。虽然你也不信,不过,我的确不是。不过……我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你放我走,也还是一个死,不如就这么着吧,我就在这牢里自生自灭,说不定牢头心情好,便收了我的尸骨去,省的我做个孤魂野鬼……”

    “不……不……”他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怕徐娆觉察,觉得他猫哭耗子,匆匆攥着自己的衣角擦干了泪。

    徐娆仿佛没有听到,她喃喃道:“不过,你要跟牢头说,如果再好心要给我刻个碑的话,千万别刻上‘徐娆’两个字,我是我师傅捡回去的,本来没有名字,我怕刻错了姓,到了地底下我爹也不饶我……”

    “不……不……”她一边说,他便只能一边重复这个字。

    “徐娆,是我错了,你好好的,你好起来,我放你走……不,我现在就带你走!”他说着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徐娆想制止他,用力去抓他的胳膊,却又碰到了指头,登时疼得又“嘶”了一声,朱元璋大惊,只能抱着她又坐下,见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宛如初落的银雪,心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不用啦……”徐娆摇了摇头,“我记得重八说,要和我一起走的,天涯海角,哪怕一辈子做一对乞丐呢。”

    “那时候我就想啊,臭小子一定是看上我了,可是哪有人用做一对乞丐作为承诺来哄骗姑娘的,可是,我没出息地偏偏就答应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我……我就是朱重八……”他哽咽。

    “不是!你不是!谁都不是!”徐娆原本说话轻柔,却突然厉声责斥反驳,驳得朱元璋嘴一阵苦,心一阵堵。

    “唔……我好像看见光了……好亮的光……那么亮,那么亮……”她轻轻地,小心地伸出了手指要触摸那光,在那不远处的亮光里,有一个光着头的少年,打着一双赤脚,布衣短褐,头上点了一个戒点香疤,一害羞起来就摸着油光瓦亮的光头,傻呵呵地笑。可是眼睛那么明亮,比徐娆看到的光还要亮,是世间最干净、最纯澈、最明亮的眼睛……